走沿河

我们便趁着一点酒兴，向乌江边走去，随着自己那慢慢吞吞的步子，信马由缰一般。

夜阑方静，山岭上的天空，不见半点星斗，也没有月。待细细端详，才看见那些山岭一片一片的，在夜色衬托下，神秘莫测，变成了重重叠叠的影子。站在江边，身后是如织的市声和人潮，周遭是参加诗会的诗人们，或附耳悄言，或声如黄钟，谈的多是文学，散文诗笔会的事情。

之前一天下午到达的沿河，出发时是咏桂老师，彭澎老师和我。

路好，车也快，大方、金沙、遵义，急速地便过去了。转至德江，路况却遽然变了，沙石路面，时不时会有坑洼，路道也弯曲，车速便慢下来。此时的窗外，山丘与田坝，间错有致，或是成片的苞谷地，或是傲然独立的杉树，也都别有韵味，被我们一一尽收眼底。

过了叫土地坳一个小村落，汽车驶过一面水库。得知水城的鹏翔老师的大巴车马上过来，于是与他讲好，把车停在路边，等着他。

这时才看到，远处的天空，空茫、渺远，几朵微云慢慢舒展开去，一抹夕阳的光彩，落在岸边半山腰上几户人家的青黑屋瓦上，又被瓦片反射出薄薄的细光，微光被树木的枝桠分开，又更清，更淡了，雾一样，弥散开来。那些农人的村舍，知是有些年份的，一色的木板房，蒙着岁月的斑斑驳驳，薄薄的一层垢染，齐齐倒影在粼粼水波中，荡漾着，弥散开。毕竟是早秋，湖光山色之间，不再是单调的孤色，也不花俏，淡蓝、淡绿、淡红，淡黄，淡抹总相宜。

注目四野，我们齐齐被眼前的景色致吸引着。才发现，原来大巴车走过去了，鹏翔下了车在前方等我们。想想也有趣，他错过了我们，我们却没有错过道旁的风景。

三位老师是旧相识。以前的咏桂老师在学校里教着写作课，教得好，对文字、文学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对爱写作的人，更有特别的感情。彭老师和鹏翔老师一直都从事着文字工作，至今于文学仍葆有一颗虔诚的心，对于后辈，则诸多提携，不断推就新人，这是殊难做到的。他们许久未见，不免更加亲近，所在各处的文学境域、现状以及新人表现等，都说起来，互通有无，则诸多感慨。说得也多，车内空间，一下子被他们的言语装满了。

说得总算尽了兴致，待抬眼向窗外望去，小城沿河早已经等在眼前。那时我们正好在还在山上，居高临下，一座城池的繁华与沧桑，星散在一条碧蓝的江水两岸，沿江而上，或向下，都有些蔓延态势，但因着地形的局限，不得又缩了回来，颇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沿河不沿河，沿江。江是乌江，也不是霸王自刎的乌江，那江史家争议颇多，早已吵作一团。而这条江，发端于故乡黔西北的盐仓，一路延宕逶迤，斩石劈崖，到了遵义乌江镇，方被称为乌江，再一路向下，在这里水流已趋于平缓，静静的没有了声响。

大家便步行去寻吃食，虽说也问本地人有何特色的小吃，实际上不过信马由缰，随意游走，转了一圈，发现街景也与故乡的城市别无二致，风土人情，却又有些不同了。我们吃的是砂锅饭，做法与砂锅羊肉粉相似，把新淘的米放在特制小砂锅里，加上水，佐以时蔬、鲜肉等配菜，一起蒸煮，米熟了，配菜的味道也入了进去，口感好。我是第一次吃，顿觉新奇，鹏翔老师把肉食都夹给我，所以吃的就多。

彭老师和鹏翔老师十年前曾来过沿河，那时他们还是开全省的青创会，正是烈火青春的年齿。十年一过，两人如今都已过了不惑之年。时间幡然，才发现人世的种种无常，太多事情齐齐变换，种种因由，都教人无计可施。再则，这水边的小城，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样貌，两人颇有些兴叹。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纤绳，拴住了一座城池的命运，也牵连着来人与过客的念想，回环往复，摇摇晃晃。

这样，就到了眼前。

酒意有些淡了，乌江岸边，我们都还站在晚风里，才感觉到时时有习习凉风送来，不禁打了个寒战。上了船，船家已备好了水果和酒，哪还敢喝酒，且就与这一江秋水，随波逐流吧，也算得上尽了兴。一众诗人，都已到齐，船才逆着水流，有些不舍地离开了星光照耀下的渡口。两岸的灯火，不远，不近，暗影飘零，微光绰绰，也和我们一起浮动在夜色里，倒闪闪烁烁起来。

诗人们起初还都拘谨着，只是在主持人的鼓噪下，渐渐朗诵起诗歌。时而风格沉缓，时而是大刀斧阔一般的方言，再半推半就，喝点酒，那诗歌本身的味道，就更加浓烈了；也有用原生态的方式唱山歌的，仅能听懂其中一二，仿佛是情歌，再配以丰富的面部表情，精彩至极；也有人唱戏，河北梆子，曲目名称已无从考究，曲调柔柔弱弱，一咏三叹，不禁让人想起千年前，浔阳江上那只木船上摇曳着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贾人妇，仿佛有太多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讲，便是千年后的乌江夜游了。

整只船就这样浮动着光影、音乐、笑声，摇曳在江风夜色之间，迎送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言语，心事。夜色纵然静谧，只消江水一声清亮的脆响，世界便也不再清寂，凄然。反而是我们一船的人声，把夜映得更静，把天衬得更空，把星推得更远，只把秋，只把诗，只把前程往事都留在身边，潜于心底。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刚刚还人声鼎沸着的小城，是否还经得起如此这般的秋凉？

天光是亮了起来，不用知晓在何时下的船，一切都恍然若梦。

于是，又上得船去。

此时，两岸的山石，巍然成阵，各具品貌，如画、如兽、如神仙眷侣，栩栩有样，姿态各异；晨曦明晰，却没有被山崖漏过几线来，直直竖在江水涛声中，船体向前，一江的金色都碎在两边。仿佛有飘渺的歌声从远山滑过了，若隐若现的，让听者沉沉欲睡，似梦非梦，却再也分不清了真伪，那人柔柔地唱：太阳出来照白岩，金花银花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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