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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原惊梦

作者：蒋莉

已然桃之夭夭，已然绿了芭蕉。

雨里，金银花正开得绚烂，金银花正香得清冽，我走进平原镇，原本只是要做一个脚步匆匆的过客，不想，却在这片苍翠的乡土上做了一回被时光惊艳了的杜丽娘，幽幽水袖，唱了一出游原惊梦。

在德江，大面积生长着金丝楠木的只有平原。我没有兴趣去追溯这些楠木的年轮，也没有心情去考证这些楠木的不菲价值。我只奇怪为何这么多的楠木几乎都是一样的姿态——笔直的干长到一定高度，分成两支，继续生长繁茂。我不知道，是谁曾在佛前许下愿望：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或许是那个为李隆基背负千古骂名的杨玉环？马嵬坡上三尺白绫已横断前缘，却仍是舍不下将万千宠爱都给她的那个男人。于是，她叹息宁为连理枝，不要帝王爱。或许是那个将自己葬在胡适回乡必经之路的曹佩英？生不能相守，纵死也希望在来路望见你的身影。持续半个世纪的似断非断的纠缠、刻骨铭心的相思。今生天涯陌路，来世，定和你做一棵连理生的树。

平原金丝楠木王

于是，佛将这些女子的相思、痴念化作金丝楠木的种子，随风撒在平原这块空阔的土地上，长成树，让爱情的信仰在草木的清香里疯长、蔓延。

却有一棵楠木泪湿了我的眼眸。在这片一花一草一树一石皆在印证爱情奇迹的土地上，唯有它，与爱情无关。

我凝视着它，沉重地、哀痛地。

树的两面，一面阴暗苍凉，安详静默，一面枝繁叶茂，在风中飞扬。本是同根生，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如同他和她。

他大她七岁，出生没多久，一种叫脑膜炎的病症使他的智商低于同龄人很多。她读一年级的时候，他还在读四年级。无疑，他是他们班上成绩最差的学生，却也能用左手写自己的名字，却也能勉强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那个早晨，她课间和同学在操场上跳皮筋，他笑嘻嘻地在操场上跑圈儿。跑到她面前，却从衣兜里抓一把爆米花给她。她接过，才知他因作业完成得不好，被老师罚跑。罚跑之前，我先去买了五分钱的爆米花，边吃边跑一点儿都不累。他憨憨地笑。

她不过才六岁，却在那一瞬间，湿了眼。

勉勉强强，留了几次级，他终于把小学念完。进了父亲的单位。他专管卖煤油，原本因患病有些颤抖的手在用提子给顾客舀煤油时，却很稳当。也不会算错钱。乡邻们都爱在他这里打煤油，都夸他厚道。

平原古树群

不上班的时候，他便在家给家人煮饭。他煮的饭沥米汤的火候掌握得很好，不软不硬，恰到好处。

后来，她常常想，如果没有后来，是否，一切都可以更好？

他到了娶妻的年龄。开始有人上门提亲。依他的家庭，是可以娶一个县城的女子的，因他的脑膜炎后遗症，父母便将目光转向那些乡下的女子。父母以为乡下的女子必然淳朴些，兴许可以善待他们这个儿子。

当那个温柔贤淑的女子走到他的身边，她看着也是满心欢喜，她看出这个女子待他的真心。然而，奈何情深，奈何缘浅。那个女子在父母极力反对下没能成为他的妻。后来，这个女子私自跑到他家，送给他两双亲手做的布鞋。她看见他放在衣柜里，珍藏多年。

后来，他娶了另一个乡下的女子。那个女子脸上的戾气让她暗暗心惊。果然，家里从此无宁日。他的妻不断提高自己的身价筹码，日日搅得家里鸡犬不宁。他却是一味护着。后来，她到外地求学，他的妻向他的母亲撒泼，动手打他母亲。他却知道挡在母亲身前。

再后来，他离了婚，带着儿子和父母一起生活，也还平静。但他那个疯子似的前妻一会儿来请求复婚，一会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三番五次，他的神经癫狂也开始隔三岔五发作。一日，家人不备，他离家出走，跌进一条河流，三天后，好心人把他送回家，他已昏迷多时，且肺部大出血。奇迹地，他活了下来。却从此精神完全失常，渐致瘫痪。

她却永远记得她出嫁那天，她给他敬酒，他掏出十块钱给她，一如很多年前他掏爆米花给她一样。

现在，看到这棵树，我想起了你，哥。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到那个早晨，我不会怕同学嘲笑我有一个有病的哥而躲在一边，我要陪你跑完罚跑的圈数。如果我的幸福是以你的不幸为代价，哥，我情愿舍弃，如果，从此，你能和我一起沐浴阳光。

另一棵楠木，我称它“空心树”。

没有人能从科学的角度来阐释这棵树。这棵树遭受雷击后，树心空了，从理论上来说，它已经被宣判了死刑，而且，人人都以为它活不过那一年。但，意外地，来年，它又发出新叶。

像那个岁的甘再香老人。大儿子成为烈士，二儿子离世，女儿远嫁，乃至丈夫去世，这么多的伤痛、风霜加在她身上，她的心早已如这棵树，早被岁月沧桑掏空，但她却一次一次挺过来，如今，她手脚灵活，头脑清楚，生活可以自理。

它和她让我知道什么了叫做坚韧、刚强、百折不挠。

还像什么呢？还像杜丽娘的爱情。

昆曲《牡丹亭》

我看见杜丽娘从《牡丹亭》走来，她美丽，有思想，有才情，有胆识。她游园成梦，梦见书生柳梦梅。继而相思成疾，因情而亡。三年后，魂遇柳生，因爱复活。她爱得辛苦、爱得浩荡，死死生生，历尽无数困苦，终于修得与柳梦梅走在一起。她说，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这样轰轰烈烈，可以这样无怨无悔。原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原来，不是谁负了谁，而是，我的心即便已碎成灰，我的身躯依然要挺直成笔直的干，等待你从沧海的那一头飞过来。

迤逦前行，一棵横在田埂上的紫薇树令我们驻足。

斜斜的树干上分明是一幅模糊而艳丽的浮雕，凹凸有致，仿若一个人的面容。我怦然心惊，是谁写下这难以辨别的情书？是谁的眼泪斑驳了这前世的记忆？

是唐婉插在发间的那一支钗头凤罢？

唐婉《钗头凤》

想当初，她嫁与陆游，也是举案齐眉，郎情妾意。奈何陆母定要棒打鸳鸯，逼迫他停妻再娶。他身不由己失魂落魄亲手写下和她的离别。他年沈园相遇，也只能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是了，必定是她用红酥手饮一杯黄滕酒和着泪在这树干上描摹他的音容笑貌。她痴情，树亦多情，纵然东风恶欢情薄，这相思这记忆我替你镌刻在我心间，亘古不变。

于她，他是一杯鹤顶红，她却是一饮而尽，那么甘愿。她飘飘而逝，只将无限怅惘留给这树。

于他，她是再不能及的水中月，即便铁马冰河入梦来，那梦里，却也是她的身影徘徊零乱，注定，他余下的光阴都要浸染在她幽怨的目光里。

那对相拥相吻的石人又是谁？我一直不知道贾宝玉去了哪里。原来，他就在这里。我听见这个多情公子悠悠叹道，都道是金玉良缘，我只念木石前盟，我终是放不下世外仙姝寂寞林，别了，紫陌红尘，别了，繁华万丈，我要追随我的林妹妹去那仙山缥缈处做一对神仙眷侣，相拥相吻，再无别离。

平原“情侣峰”

《红楼梦》，我一读再读，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曾无数次让我撕心裂肺地疼痛，我一直以为，我们都逃不过命运设下的局。现在，我才明白，有些结局，完全可以改写，只要你认定我是你生命中的唯一，如此，我定可给你一个传奇。

雨落下来，心却也静下来，为他和她最终的完美，为他的用心用情。他甚至将潇湘馆的竹子也带来了。看，四周竹林环绕，树木苍翠。看，他伸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对她耳语，别哭，我的爱人。

看时光明媚，看万物成双，感动的泪已盈满我的眼眶。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化为石，你会不会也像这样揽我入怀，和我一起仰望星辰？

平原风景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归隐山林，你会不会在平原之顶，为我建一间小木屋。每一个清晨，同品一杯香茗。每一个黄昏，我和你携手走过这一片片白茶林，任月色温柔，任萤火虫飞舞，任岁月静好，任天荒地老？

雨敲芭蕉，泪滴苦竹，双双金鹧鸪已飞上我的红绣襦，这一出游原惊梦已接近尾声。我沉浸在这一个个梦里不愿醒来，因为，我怕我醒来时，梦不是梦，你不是你。

此时，闻说平原尚有一个长春洞，洞里风景甚好，有灵异之龙出没于烟波中，也拟泛轻舟，你，可愿同行？

审稿：冯建洪

编辑：刘媛